真识社

Veritas真识社
上海市教科实验中学国际部文学社
Shanghai United International School Jiaoke Campus Literature Club

索然无味

中川龍之助


咚咚咚。

“怎么了?”我抬起头,转身看向房门。

爸爸把门打开一道不大不小的缝,看了看我,看了看我桌上的作业。“你什么时候把放在我柜子里的东西拿走?”

“什么?”问出口的同时,我僵了一下,因为没来由的紧张一下子坐直了。

“一个小盒子,淡紫色的。是放什么饰品的盒子吧。”

“啊,我去拿。”我站起来,匆匆忙忙地拉开门,跟着爸爸去书房。

他绝对发现了吧。说不定打开了盒子,都把里面的东西看了个遍吧。

在我的卧室到书房这几步路的距离里,我一遍遍地建立又推翻这个假设。像是电影到了最精彩的高潮部分,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却又不想让好戏太快结束。我不是观众,我是个心术不正的演员啊。

捧着淡紫色的小盒子,我逃回了房间。前几天在书房享受检查这个盒子的快感时,妈妈开门进来了。妈妈不会像爸爸那样敲门,所以吓了一跳的我随手把它藏进了爸爸的书柜里。太奇怪了,之前我每天都要摸出这个盒子好好看一遍的,自从藏进书柜里后,竟然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

我关上门,看着盒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耳垂背面有什么东西小小的,硬硬的。那是我耳洞旁边的疤。就是为了这对耳钉,我才特意去打的耳洞。但耳钉当然不会在盒子里,而是被我藏在了书桌上的笔筒里。盒子里其实只有一张纸条。娟秀的钢笔字写着这么一段话:

“亲爱的你:

蔷薇花很好看吧?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百天。每天都比前一天要更喜欢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承受不住。到那时候你会救我的吧?你相信我真是太好了。”

看到这段字,好像戴着学校的胸牌和团徽,衬衫口袋上夹着一支笔,瘦瘦高高戴着眼镜的他就出现在我眼前一样。他轻声细语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也没兴趣去听。我把像欠条一样重要的纸条叠好,放回盒子里。要是爸爸看过了,那该怎么办呢。他到底看过没有?这个盒子对他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呢?他要做什么了,要找我谈谈吗?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他会要求我们分手吧?

其实仔细想起来,谈个恋爱并不是太重要——不同寻常——的事。尽管学校明令禁止恋爱,老师们也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强调,一眼就能看出的情侣们还是像雨后春笋一样一对一对冒出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那之前,下课的时候,看着同学们离开座位去找自己的男女朋友,我坐在位置上压着胳膊上的作业,感觉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对象了。明明感觉自己还长得挺好看,为什么没有男朋友呢。就连吃饭和体育课的时候,大家谈论的也都是各种八卦;我没什么兴趣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又不想一个人被落下,无论如何我也要加入话题,没了这点微小的归属感,就无法活下去了一样。

那就自己成为八卦的内容吧。

这个时候坐我后面的同学戳了我一下。我转过头去,他摘下眼镜,抓了抓刘海,微笑着说:“传一下卷子。”

我这才发现桌子上堆了之前传下来的卷子。转回去,我看也不看地把剩下的卷子扔给了他。

自那以后,每次我转过头去,他都要把眼镜摘下来。我怀疑过他是不是只有看黑板才戴眼镜,但后来注意到他写作业的时候也戴着眼镜。只有我看着他的时候,他才会笑着摘下眼镜,把刘海抓成一条一条的。明明戴不戴眼镜都没有区别。

 一次上课的时候,我突发奇想给他传了张纸条:“你看老师的外套上好像粘了一根面条。”

他迟迟没有传回来,我用余光瞄了一眼,他正努力地眯着眼睛,斜着拿住眼镜非常辛苦地观察着老师。原来还是看不清吗,那你的眼镜到底有什么用啊;真是徒做无用功。

“啊,真的有啊!(大笑)”过了一会他这么回复我。其实老师的外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粘。

自那之后我们就开始不停地传纸条,偶尔被老师发现过一两次,但他们似乎也不想细管这些闲事儿了。原来如此,表面功夫最好做嘛。

“这个人可以”,有时候我这么想。其实在这么想的时候,我绝不仅仅是认为“可以”了,而是抱着歇斯底里的希望,做好强迫任何人的准备了。“就是这个人了吧”,有时候我也这么想。对,就是他吧;因为“真正的喜欢是不需要原因的”,所有同学都这么说。

在我准备主动出击的前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你愿意做我的——吗?”

“什么?”

“《——》里的——。”

好像是什么名著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名著的女主角吧,似乎听说过,却又完全没听说过。

于是我笑着说:“当然。”

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我成为了新的八卦的女主角。

他学习中流,腼腆内向,偶尔被其他男生开玩笑。他的审美观让人不知所措,但比起不修边幅的其他男生,还算得体。他是学校文学社的主力成员之一,喜欢自习课在桌肚里摆着一本书看,老师上课读的示范作文也肯定有一篇是他写的。这些都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对于我来说,他只是一个合格的,不错的男朋友。

那之后的下一个周末,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约会。

我悄悄地勾住他的手指,掰开他的指缝,像操作着什么精密而危险的仪器。他谈着什么高深而遥远的东西;哪本书,哪个作家,我什么也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的精神存在于我摸不着的书架顶层,看不见,碰不到,拿不住。我担忧起来,瞬间放弃了计划的细致操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

他讲得眉飞色舞,露出不同寻常的神色,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被谁抓住了。

于是我理所当然兴高采烈地握住他的手。多甜蜜又美好的初恋啊,我想这样向世界大声宣告。多青涩的情侣啊,街上的路人一定会忍不住看我们两眼吧;倒是快点看过来啊,我们可是情侣啊。

但是,不论如何:“千万不要露馅。”

“什么?”他的讲座戛然而止。

“我跟爸妈说自己是和同学出来复习了。”

“我也是这么说的。”

我感到非常满意。“那就好。”这才是真正的恋爱嘛。

这种隐秘的幸福让我想到爸妈常拿来调侃的地道战、游击战一类的电影。战争一样的热烈应该在这时候绽放开来的,可我看着他,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我身上。

“为什么是我?”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是我?”他复述了一遍。

然后两人都没有回答。

从那时候开始,我渐渐理解了“合格的”和“令人满意”的区别。如果他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那绝对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男朋友。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我们的;即使已经成为了聚光灯下的女主角,却还是会对剧情的走向与镜头的角度有所不满。我想伸出手去调整,可那都是徒做无用功。编剧就是观众自身。

感觉到疲惫的时候,一旦想起以我为中心展开的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就觉得依然是值得的。好像我终于属于自己了。

我还经常想象着他在自己的文章里提到我的感觉;那么爱写作的人,一定会把我们之间的事也写进去吧。可是没有。学校的每一期作文杂志我都会买回来,压在课桌下面从目录挑出他的名字,一篇一篇翻看,没有一篇。真是奇怪啊,明明是文学社的主力成员,却从来没写到我,也从没给我写些什么,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明明我很期待的;稍微证明一下嘛,用什么方法证明一下嘛。我看着他发的文章,篇篇都与我毫无关联,嫉妒得难以忍耐。流言蜚语或许都比文学强上许多。

我回想起他的神情,回想起他镜片后面穿透过我的一对瞳仁;想起他抓成一条一条的刘海,一切都像雾一样变得稀薄,濒临消散的边缘。

我不是《——》里的——。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可能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可能我选错人了。

我坐在桌前转着笔,面前摆着这个淡紫色的小盒子。不行。就这样放弃的话,太可惜了。每一段关系都应该是来之不易的才对。再说,他理应是挺喜欢我的;证据就在这儿呢,我从笔筒里掏出那副蔷薇花的耳钉,这就是证据。我轻轻把耳钉戴上。

他把耳钉递给我的那天,我打开盒子,茫然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我不能戴耳钉……”

“去打个耳洞吧。”

“可是学校不是不允许吗?”

“学校还不允许谈恋爱呢。”

我其实不是那么想去打耳洞。他凭什么要求我为了这个礼物而去打耳洞呢。

“怎么了,”他凑上来,抚摸我的头发,“你真的不愿意为了我戴上这副耳钉吗?”

“当然愿意,”我迅速接上了这句话,“我这周末就可以去。”

周五放学后,我去了老市区的一家金店。金店边上的小柜台就是穿孔的地方。柜台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笑眯眯的。

“你多大啦?”她问。

“十四。”

“哦哦。打了耳洞要戴漂亮首饰的吧?”

“嗯,别人送了我一副耳钉。”

“是爸爸妈妈送的吧?”

我故意低着头不说话。

她把临时钉装在气枪上,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顿时笑出满脸褶子:“哎呀,是小伙子送的吧!哎呀!”

我一下子幸福起来。这就是电视剧里放的小说里写的幸福吧,这才是人人应该有的青春吧。我不会后悔了,什么我都愿意为他做了,我从未这么喜欢过他,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都不是徒劳无功。不言放弃是社会的美德吧;两情长久是社会的期望吧。

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决定了,我下定决心了!我那么喜欢他,不论爸爸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和他分手的。坚定了信念后,我收好纸条和盒子,塞进了书架里面。我现在就去吃饭,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动摇的。

在脑中模拟着一切可能发生的对话,被自信充满而颤抖着,我走到餐厅,正好是开始吃饭的时间。越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越会觉得自己手足无措;于是我故意装作趾高气扬一样,坐在桌前爸爸的对面开始吃饭。

爸爸低着头说:“耳钉是谁送的?”

我抬起头。终于到来了;履行我作为女主角的义务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思维的镜头刷刷刷全部对准我,餐厅的灯光变成柔光灯箱的打光,碗橱的玻璃面成了反光板。好像除了爸爸以外的所有人,存在的,不存在的人,透过镜头,穿过耳朵,望过口舌,都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张开嘴。

我听到渴求的嘴张开的声音。在那唾液黏连的噼噼啪啪的开合声中,我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张开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爸爸抬头看了我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问。

我迟疑着开口了。“……挺喜欢看书的,是文学社的。学习还不错……很认真。”

“他对你好吗?”

“嗯。”

爸爸吃了两口饭。我提着筷子看着他。“行吧,”他说,“那我也放心了。”

场记板的黑白条“咔哒”一声合上了,在空荡荡的心境片场里回荡着响声。

然后妈妈也从厨房出来了,三个人坐在餐桌前沉默着吃晚餐。

我突然觉得碗里的饭菜索然无味。说到底,人为什么要将饭菜做出各种口味呢,到肚子里不都是一样的,真是徒做无用功,毫无意义。

“我吃饱了,”我说,“先回房间了。要洗碗了再叫我。”

我走出餐厅,跑回了房间,背着门摘下耳钉,用尖锐的地方碾了碾指尖。手机躺在书桌上,我拿起它,没有一条消息提示。我解锁了手机后,点进置顶的对话,按下语音键:

“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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