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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教科实验中学国际部文学社
Shanghai United International School Jiaoke Campus Literature Club

今夜月色真美

今夜月色真美

by中川龙之助


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

——《人间失格》

“我喜欢你,请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坐在书桌前面部僵硬地对着一堵白墙,第十次说出了这句话。一瞬间尴尬了一秒,随即我把脸埋进手里忍不住笑了起来,拇指感受到面部肌肉的抽动,浑身不自然地抖着发出抽气声,那副卑劣的模样估计甚是令人毛骨悚然。羞耻,自责,激动与喜悦。可真正喜悦的时候我是不会笑的。我在担心什么?非要用笑声自欺?

手机里有一张图片。是一双女孩子的脚,一双黑色红底的高跟鞋,上面跃然一对饱满的蝴蝶结,纤细白皙的脚踝上隐隐现出青色的血管。这双瓷器一般的脚属于隔壁班的塔季扬娜,动画社的社员,细条得像一棵白桦树。我之前没和她打过太多交道,但有一天她穿了这双高跟鞋来,我正好瞥见她的鞋底。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恰巧瞥见,我身高太矮又习惯低着头走路,那抹一蹦一跳的亮红色从视野里迸出来几乎捅破我的视网膜——我觉得我要被那抹红色杀死。带着这样的兴奋感我才与塔妮娅搭话。

“这双鞋很漂亮。”

“是吗,周末新买的,总觉得穿来学校不太合适……”她拘谨地坐在座位上,在昏暗的教室里向我微笑着。要是我的大庭良子存在的话,大抵就是她的模样了。

“不,很适合你,你今天很好看。”我心急起来,想学着年级里其他那些社交高手,大胆地交流。“我说,我给你拍张照片吧。”

“别拍了,我不好看。”

“我不发,就自己存着。”

“就拍脚吧。就拍脚和鞋子的话,可以。”

我蹲在地上拍照的时候王翰元从我身边路过,踹了我一脚:“中川,你是变态吗。”

我撇撇嘴难得没有回话,王翰元看出了什么,笑了一声走开了。我大概真的是个变态,没错,就算现在全班人指着我说我是不可饶恕的变态,我也不会反驳。没察觉到的时候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衣。我站起来。

“谢谢。”

塔季扬娜向我微笑着。我快要被杀死了。

我主动地去找她,教她作业,偷偷地往她笔袋里塞纸条:“坐一号线吗?下午一起走吗?”然后在吃饭时按住拿筷子的手低头微笑。王翰元说我应该发微信,纸条早就过时了,只能显出我的老土和造作。我没思考他讲的话,转过头看塔季扬娜的背影。食堂的另一边,半透明的校服衬衫,她骺着背埋头吃饭,一条纤细的脊椎骨凸显在薄薄的浅蓝布料上,下一秒羽翼就要从那纤瘦的脊背破出,带她飞向我身边。那双轻盈靓丽的红底高跟鞋在我脑海里徘徊,嗒嗒嗒,嗒嗒嗒,鞋跟扎进血肉。

我在每一个早上把书包放在她身边的座位上,却别过头去不看她,低下头翻她空间里的说说。她说自己像小丑啊,这一个词立刻在我脑海中绽放出了道化之花。我浑身一颤。

“你怎么想到发这个的?”

“去外滩逛了一圈。”她轻描淡写地说。

道化之花。她在早晨的教室里背对着窗口看着我,光晕,空气中闪亮的浮尘,一朵硕大的、柔嫩的白椿花。我的脑海被意象占满,我知道我不正常了。

我和她注定不是同样的人。我喜欢织田作之助和田中英光,而当我硬是问她喜欢什么文学家时,她说约翰济慈和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呢?”我小心翼翼地问。塔季扬娜摇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我以后读医学。”她就这么说。我想,没有关系,要是我们去同一所大学,我在文学院,你在医学院的话,我们相约在玫瑰园见面也可以。我们人生的线路会在未来合并到一起的。

那天我感冒了。午夜零点我蜷缩在一张巨大双人床的床头,借着旁边冰冷的灯光迷迷糊糊地读着《青春的悖论》。我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中文汉字规规矩矩像瓷砖一样铺满了狭窄的书页,脑海里是我牵上塔季扬娜纤瘦的手的画面。轨道交通一号线的废弃铁轨,风中顶上长草的站台,我枕在她的膝上,逐字逐句地读《仲夏夜之梦》。列车急速驶过,书页飞起来,书掉在我的胸口,塔季扬娜那漂浮的白杨絮般捉摸不定的笑声;开始缓慢旋转的彩色摩天轮。

她的红底高跟鞋,我将会为她摘下的白椿花。我会为她系上发带,为她拍很多很多的照片,我将带着她去见朋友,怀着俗气的喜悦告诉每一个问起的人:“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在这些想象的画面中浑身颤抖。非常想要得到这样的未来。可是未来,未来——对未来的,模糊的不安。真的会是这样吗?我这样令人绝望的人,也配得到这种幸福吗?命运怎么可能会让我如愿,灾难将会降临的。我不配。就算能成为她的恋人,未来的路也依旧在迷雾中,总会让我们分开。那还不如我从来都未遇见她,还不如我根本就没有和她进入同所学校,还不如……我从未生于此世。

恐惧。我有多渴望得到那样的幸福,我就有多恐惧得到那样的幸福。低热如悲伤的浪潮席卷我的意识。未来可能会有的幸福让我害怕,我连触碰那柔软的梦境都小心翼翼。书颓然坠落下去,书脊磕在地板上,将我从一个梦境的恐惧拉回另一个现实的恐惧。我此生注定无法得到幸福。

我不敢再去思考,每日自我满足地靠近她,当她没有回避的时候感到如获大赦的解脱。

终于有一天,文学社解散后,我在她们班的门口看到她手握着彩笔,在纸上涂涂画画。“社会学作业还没做完。”她说。

“我可以帮你一起涂吗?”我拿起一只樱粉色的彩笔,人生第一次理解了粉色暧昧的意味。

我将她画的那些纸片人涂上了五颜六色的头发,坐在她旁边的男生笑嘻嘻的。我知道那个男生,他曾经说我是“神经兮兮的地精”,这让我很受伤,难过到想找他理论一番,可他其实没说错什么,我只能自己闷闷不乐。我一直弄到塔季扬娜做完作业,等她交掉后,问她:“一起走到地铁站吗?”她与我不是一个方向的。

我们在半沉默中向地铁站走去。塔季扬娜其实比我高,我近乎是雀跃地走在她旁边,在建筑工地旁自己绊了自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说不出话,踢石子时把石子弄进了自己鞋里,塔季扬娜怔怔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

我爬上楼梯,过了闸机进站,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甩着书包。然后我突然看向对面的站台,两条枯萎的铁道后面是一样的玻璃栏。刚才和我说过“再见”的塔季扬娜,有点摇晃地从对面建筑的楼梯里一点一点冒上来。我跑到她的正对面,看她也过了闸机,然后挥着手大声地叫她的名字。
她好像没听见,往左边走过去,于是我在她对面也跟着她走。我想叫她“塔妮娅”,但我从没这么叫过她,感觉很奇怪。我跟着她一直走。
等她终于停下来时,我跳起来,挥着手大声地叫她。塔季扬娜终于抬头了,隔着铁道给了我一个微笑。我好像问了她什么,记不清了。我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背过身去偷笑,想象着她红底高跟鞋敲在站台上的响声。
“欢迎乘坐轨道交通一号线,本次列车终点站,莘庄。请……”我这边站台的广播戛然而止。
“欢迎乘坐轨道交通一号线。本次列车终点站,富锦路。请在安全线内有序候车……”她那边站台的广播响起来了。
我往左边看了一下,看到了车灯。我往右边看了一下,先看到了往左边看的她,又看到了车灯。我看向塔季扬娜。
“拜拜。”她在越来越接近的轨道的金属声中向我挥了挥手。我也挥了回去。两辆列车相向而行,愈来愈近。
在列车离我们俩人间的直线还剩下一米的时候,我喊了一声“明天见”,然后列车挡在了我的面前,慢慢地停了下来。
我走进车厢,扒着玻璃看着塔季扬娜走进了我对面的那节车厢。门在同时关闭,她朝我的左边以我无法反应的速度消失在视线里。失魂落魄。我这样坐在座位上,想倒在铁轨上,随便列车怎样从身上开过。想把这份爱意如一朵白椿花一样整个吞下,说不出口。

第二天我与王翰元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与他讲了。“我在想什么时候能和她一起出去玩呢。”就是去逛逛街,一起看个电影,去一场动漫展也好。我想与她一起走,被路过的大人们当成早恋的情侣,我偷偷地希望他们最好这样认为。

“你别害怕啊!你就说跟同学一起出去了,说我好了。隔壁班的亚历山大就这么干的。”

“亚历山大?”我抬起头问他,“他?他跟谁出去?他女朋友?他什么时候谈恋爱了的?”

“哈,你不知道了吧?”王翰元突然露出得意的神情,“最近很多人都谈恋爱了。加把劲儿呀,中川,是不是就差你了?别犹犹豫豫的了,瞄准了时机就说呀。”

我低下头扒饭。我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只好吃饭。

“明天是五月二十号。”他突然说。

“所以呢?”

“在中国是表白日啊。”

我突然想起来是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五二零,我爱你……明明一点都不像。但这是个好机会啊。我点点头,王翰元笑嘻嘻地也点点头。这个人,他只是想看好戏而已吧!

我回家后思考了很久我要怎么告白。我在王翰元的一再劝说下放弃了书写的形式,但让我对着塔季扬娜说“我喜欢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拿高跟鞋朝我的脸猛扇一阵然后砸死我算了,就算我像开头写的那样练习了无数次也只是越来越生硬。不想直接说。我想了很久世界各国语言的“我爱你”怎么说,细数一下后发现我会九种。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这句话。“今夜月色真美”。这个苛刻的英语老师夏目漱石,不愿意好好说人话,偏要说“今夜月色真美”。为什么偏是月色呢?夜幕呢,星光呢,烟雾呢,灯火呢?这根本没道理。但是以前的人都是没道理的,这句话即使再没道理,也是“我爱你”的意思。要是我说“今夜星光真美”,肯定没人懂,但只要变成“月色”,就有人会懂了。

五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给塔季扬娜发了一句“今夜月色真美”。

恐惧又淹没了我。对幸福未来的恐惧。被爱意梗在喉口窒息而死。头晕目眩。

塔季扬娜回复我问我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向她解释,但估计她自己查到了这句话的典故,她拒绝了我。她说又觉得在这个日子向我解释不太好,改天再与我说。

落椿满地。我从幸福的罗网中狼狈逃出,从恐惧中脱出,红底的高跟鞋把白椿花踩出鲜血,约翰济慈的冷酷仙女,坐在骏马上,衣袂飘飘,从我面前如命运一般灵巧地溜走了。开往富锦路的一号线列车迅速地驶过废弃铁轨,钻入我不知道的地下,黑暗一片。粉色的彩笔涂上玫瑰园的每一朵花。

塔季扬娜,塔季扬娜是一个温柔的人。我的良子,最终决定不与我结婚,在酒吧对面的香烟铺里卖她的香烟。我将醉醺醺地为她唱歌谣,没有幸福,就不会有恐惧和悲伤。可触不可及的塔季扬娜,塔妮娅是一个可爱的人。她拦在我走向自我毁灭的路上,只要不给我看那幸福的图景,我就不会受伤。

我没有再去找塔季扬娜,也不再在吃午饭时回头看她,或是上课时坐在她身边。王翰元为我打抱不平,我却下定决心克制自己,尽量少再去插手她的生活。她没有再穿过那双红底的高跟鞋,我没有再想过自己的未来。日子平淡得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是那个“神经兮兮的地精”,塔季扬娜还是那个细瘦的白桦树般的女孩子。

不过我想我这辈子都不敢再表白了。对幸福的恐惧仍是一如既往,我却从未后悔过。

塔季扬娜。

今夜月色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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