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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教科实验中学国际部文学社
Shanghai United International School Jiaoke Campus Literature Club

褪色

题目:褪色

By:南宫葬海

(尸体描写有)


 天花板有一股神奇的吸力。那头的无尽的黑暗似乎伸出细长的触角,轻轻碰到我的身躯,便可以把我提起来,带我去黑暗之中了。然而我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深不见底的天花板,因为那是我唯一能盯着的东西了。不知为什么我动弹不得,就连转动一点眼珠都做不到。我的感觉从双眼开始蔓延到整个头,再到颈部,肩膀,全身。我的头现在相当别扭,它向右歪着,却被整个往左侧挪了一点。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胸口,好像那里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躺在一个坚硬的平台上。四肢摆放的位置很随意,台面硌得我很不舒服,我却无能为力,只好继续盯着天花板,让它一点一点把我吸进去。

天花板上的灯突然大亮,我无法闭眼,被晃了个结结实实。

耳边隐隐传来人声,刚才的灯光好像把我的听觉一并夺走了,现在和视觉一起慢慢恢复。先前很多人一起说话的嗡嗡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齐声说话,但是还是十分模糊。

几句话后,我才听清一句:“感谢大体老师的无私奉献……”

对哦。我突然想起来,我早就死了。


分到我的四个学生站在我的右侧,大概在做心理准备吧。我在余光中看着他们。他们中最右边的那个女生深吸一口气,拿了一块白布盖到我的脸上。

他们下刀时我并不感觉到痛。大概是死了太久了,感觉都迟钝了。我只感觉到有东西在动,过了一会儿甚至都忽视它了。加上只能看见一片白,我就尝试回忆我的一生。

我依稀记得自己是个客服,为一家卖花的网店工作。和我一起坐在办公室里一起对着东西说话的同事还有两个。开始工作时我的来电提示音一天一换。在我换提示音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接起了第一个电话。戴上耳机,调整好麦克风的位置,我按下闪烁的接听键。

客户们的要求千奇百怪。电脑屏幕上一个长长的清单,品种,颜色,数量,配件,留言,姓名,地址,送货日期,联系方式。我都记不全了。每接一个电话,我就要一项一项地问过来,中间穿插不计其数的礼貌用语。倒霉的时候遇上来投诉的客户,听他们发完脾气再小心翼翼地提出解决方案,稍有不慎便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我工作了一周便有些厌倦了。


“今天大家都完成得不错。下课了。”

我隔着白布看到实验室随着灯光关闭融入外面的暮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我不可能是复活了,就算是真的复活了也早就被医学生们又切死了。那就是出于某种原因我的灵魂留在了我的尸体上。为什么这个时候醒来呢?是现在又接触到了人吗?还是福尔马林能使灵魂沉睡?

“你执念太重了。”

我被拉回了现实世界。眼前的白布有清晰起来。我想问是谁,却无法开口。

“我是来带你走的无常。”

原来真的有无常和冥界啊。

“你牵挂着一件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现在我没办法带你走。”

先生,请问您能帮我把白布拿开吗?

我很努力地发声。

一阵风声吹过。学生们走的时候把门窗都关上了。

他大概走了吧。


“累死了。”

一个女生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说道。她的声音很轻,不想让别人听到。

从白布的边缘下我看到了她的杯子。和我的一样,是黑色的。

我总是用同一个水杯。塑料的黑色廉价太空杯,杯身上布满灰白色的划痕,使得杯身看着像是灰色而不是原本的黑色。盖子上倒是没有褪色,但是曾被我用钥匙划了一道长长的白色痕迹,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一样梗在盖子中间。

水杯在左手侧。如果我动作够快可以在两个电话中间拧开盖子,喝一大口,来不及拧紧盖子,下一个电话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面前的显示屏也不是它从前的样子了。原来它是浓浓的工业白色,而现在白色越来越淡,逐渐褪为脏脏的黄色。键盘也一样,空格键上被磨出一大块能反射灯光的平滑区域,数个字母已经难以辨认。耳麦刚刚换过,过度使用还没来得及留下痕迹。

我每天说的话也失去了意义。我不能像当初一样用最热情礼貌的态度面对所有客户,用最快速而不是最好的方法解决问题。我早已放弃了每天早上更换来电提示音,即使我现在相当讨厌那首歌了。说辞不经大脑而出,日复一日的工作迅速失去了那点可怜的乐趣。我像个机器,每天盯着电脑,保持着一个姿势,机械地按下接听键。


“你是不是过几天就要生日了?”

男生一边在我的肩膀动刀子一边问女生。

“是啊。”

“那我们一起吃点好的去吧。好久没有吃一顿正式的晚饭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电话。几个星期没换过的提示音响起,我放下筷子,使劲咽下口中的一口饭,按下接听键,不加思索就用超快的语速说出了开场白:“您好,欢迎致电四季花店客户服务热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电话那头传来迟疑的声音:“我……额……要买一束花。”

“请问需要什么品种的花呢?”

“你们有没有一朵花上有两种颜色的玫瑰?”

“我帮您查看一下,请稍等……目前没有,我可以为您预定。”

又是相当麻烦的一单啊。

“大概要多久呢?”

“现在预定的话十天后可以发货。”

“那就十天后发吧。我还要加一张自己写的卡片。”

“可以,但是需要收取一定的费用,并且您需要将您的卡片快递给我们。”

“啊,那个没问题。”

后面的对话好像过于常规,我想不起来了。


无常啊,我知道你在那里。你能不能帮我找回我的记忆啊。

我这样想着,很用力地想,想了好几遍。

“你还没想起来啊。”

无常伸出修长的手指掀起白布,指尖擦到了我的脖子。

他站在我的头后方,我在视野上部尽力搜寻也看不见他。

有意识但是不能动真是太痛苦了。

“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

我想摇头。

“你从桥上掉下去,溺水死的。”

上班路上倒是有一座桥。那座桥在施工……到处都是泥沙……栏杆被拆掉了……我被一辆车的大灯晃到了眼睛。

老师说我的肺里有积水。

无常轻轻把白布盖上,乘风而去。


现在那个男生接了一个额外任务,其他人都走了他还待在实验室里。我估计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有几排灯已经关了。不知道他吃过饭没,多半没有。

他好像很久没动静了。是不是睡着了。

我感到身体一轻。真奇怪,在福尔马林里泡了那么久,怎么还会这样呢。

但是这好像不是幻觉。我好像飘了起来,视野也在移动,向着他的方向移过去。

眼前突然一黑。我一惊,一下睁开了眼。额头压得有点疼,我抬头,看见了黑洞洞的窗户。

我附体到了这位医学生的身上。

我还不适应操控他的身体。四肢目前还不听我话,我只好转转脑袋。面前的记录中最后一句话写到一半,看样子他是睡着了。我们处在实验室前部,后面的灯都关了。

我手撑桌子抬起身体。看见自己死后的样子真是相当难得的体验。

我的死相不好看。在福尔马林里泡久了,我的身体看着都不像曾经活过的人。它不止没有一点血色,说是被漂白过也会有人信吧。我的脚趾甲里积了些脏东西,腿上有几个口子,肚子上更多,从这些口子里看到裂了一片的胸骨。

他们疯了一样地给我做心肺复苏。我的胸骨都被压断了。怪不得我感觉不到我的胸口。

我戴上手套,捏住盖着我的头的白布一角,一点点揭开。

脖子上也同样做了几个切口。我的脸比想象中更加苍白,还有几道污迹。头发乱糟糟的,缠着几根水草和枯叶。

医学生的手机响了。是我曾经用过的一个铃声。我本能地想去接,但是想起来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便由着它响到挂断。

很久没有这样忽视过电话铃声了。

我不再看自己的尸体,转而翻了一下医学生的笔记。大多数的内容我看不懂,但是我在几幅局解示意图上停留了很久。铅笔画很细致。

我想起了一幅铅笔画。像是照着一张照片画的,两个人牵着手,在一个石拱门下。

那个客户寄来的卡片。


“她得病了,我很想去看她,但是她见到我一定会不开心的。”

“那天是我们一起时她最开心的日子。她一直想要双色玫瑰。我想她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我很想知道那一束花有没有送到。


我用颤抖的手指输入了我曾经的客服账号。

账号已被注销。

我试了同事的,成功进入了系统。

那束花应该在9月17号被送出。查询订单……9月17日……

送往那个地址的是五朵白色玫瑰。

最后一样连接我和现实世界的东西都褪色了。

我为什么那么在意呢?

我退出系统,把医学生的手机放回原位,趴回桌上。

我只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个无名小卒,无论我多么努力也是无法留下痕迹的。我注定要被生活抽走所有的颜色,只留下一具苍白的尸体。

我的视野又飘回了自己尸体所在的位置。黑暗再次隔着白布朝我伸出触角,拴住我的胸口,把我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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