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识社

By Megasl

·可以当作主明来看。

医生最近长出了点白发，所以身为患者的我正在帮他一根根剪掉：这话说得毫无因果逻辑，充其量也只能称为常量里的变数——一句话指代了两件事。医生一头黑卷毛里的几根白发显眼得很，也好拔，但他非要我上剪刀，因为“连根拔起会越长越多”。

医生也信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话？

医生眯了眯眼睛，摘了眼镜丢到一边——他那是平光镜，这事人尽皆知：“那你信不信猫会说话？”，末了还自顾自点了点头，“我信。”

医生一向如此，胸有成竹，说得跟真的似的，我倒是喜欢与他作对，就在他得意洋洋时扯了他一根白发。医生因此露出了委屈兮兮的表情：都是演技——你可别装了，我说。医生听了这话准会继续回到面无表情的状态里去，再也不发一言有关前个话题的一点言论，也正所谓常态。

医生今天也坐在纯白的诊疗室中，愉快地用小刀把苹果给切成兔子的形状。最初这景象着实让我惊奇了很久，但现在我早已习惯，只当是他经验过人；当然，的确如此。医生在絮絮叨叨个不停，话音过快且情绪激昂，简直和他的笔记一样难以辨别，我只能从中听得只言片语，大抵是些感叹现在的年轻人课业繁忙的叹息和对猫粮又涨价了的不满——猫吃了涨价猫粮也不会讲话的，我说。

医生听了这话，看起来更郁闷了：“真的有呀。”

医生说有，那就是吧。我边说边给他剪掉了最后一根白发。

医生其实不是个话很多的人，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沉默，除非是与我抬杠。医生在多数工作时间里都无声无息，若不是穿着一身白大褂，我甚至怀疑他会消失在四方的阴影中，而他正是其中最为漆黑的那一块，黑得像个乌鸦。医生反驳我说有个人比他要更像乌鸦，我本想追问，但一想这大概涉及私人问题，遂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去。

医生看起来也很年轻，我说——我每次都这么说，并与此同时紧紧盯着他长着黑色卷毛的头顶。医生的工牌就在胸口，名字底下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年龄。医生比我还小一岁，我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注意到我的目光了。

医生笑了笑，白炽灯的阴影打上去倒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险恶：“你还在叫我医生吗？”

医生怎么老像个反派似的，我反问他，不然我该叫你什么？医生若有所思，于是我用他之前切的兔子苹果堵住了他的嘴。医生这个人，做人一向不太讲究。医生大概猜得出我做事的方式，只是粗粗嚼了几下就咽下去，又张开嘴等着我的下一块投喂——医生一张血盆大口对着我，我被迫地沉默了几秒，心想到底谁才是病人，谁才是医生啊。

医生大概也是个病人。我说。

医生并不否认这点：现代社会里谁还不是个病人？我这是相思病，不过现在的你还是喊我医生吧。

医生的相思对象是猫吗？

医生说猫要是这么麻烦他就真的想把猫给丢出去了——我还以为医生是个猫奴，我惊呼出声，一边对着盘子插了个空，一盘苹果竟迅速给消耗完了。医生双手放在膝盖上，当着我的面狠狠咬下最后一块兔子的耳朵，好像那是他的仇人，又好像是我这他当下唯一需要负责的患者似的。医生每天在这个时间点都会来跟我讲点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东西，美其名曰治疗。

医生的咬合肌挺强的，我的思维刚准备飘向远方，一边又被咔嚓咔嚓的声响给拉回现实。

医生明摆着就是想让我集中精神面对他，聊天聊地，能从电子可卡因说到隔壁新开的甜品店，再从雪莱说到年轻怪盗与侦探的爱情故事。

医生说那不是爱情故事，是一出没有结局的喜剧，从废墟里自得其乐地长出来，顽强地如同阁楼里的盆栽——缺少阳光，却依然长青。

医生说不是，那就不是吧，但我猜盆栽肯定常年有人悉心照料。医生最近长出了点白发，莫不是需要点新鲜养料？医生不置可否，失了兴致般嘟囔了两句那是忙出来的就埋头写他的患者医疗记录去了。

医生今天话多得跟黑眼圈成正比，看来倒真是披星戴月，在白大褂的衬托下看得分外显眼。

医生坐在惨白的灯光下，我脱口而出说阁楼垃圾不适合白色，你穿黑色好，红色也适合，于是他难得地露出了受到惊吓般的表情，还夹杂了点惊喜。

医生这个表情很难得，于是我乘胜追击，问他相思病何时会好，试图往话语里带上三分试探七分担忧。医生前段时间教了我戏剧化地表达方式与演戏，虽说他说我本就擅长，这可恶得很：我想也是，这相当上手，仿佛与生俱来。医生对此看起来更苦恼了——医生盯着空盘子出神，恍若里头还有苹果皮剩下一般；医生后来沉默许久，唯有中途一句你睡了吗把我从天鹅绒色的昏睡中唤醒，我说没有，于是医生重新戴上了眼镜，平光的那副。

医生写完日志就站起身，眺望窗外，犹如遥望迦南，年轻修长地像跟旗杆，末了，叹口气再开口，然后又闭嘴，对着月光出声：我还在等，我还在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