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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教科实验中学国际部文学社
Shanghai United International School Jiaoke Campus Literature Club

幸运与不幸

By 中川龙之助

据说脑积水的孩子活不过十二三岁。我快十七岁了,他比我小四岁。他已经长得比我要高了。

我妈总是叫我开心一点。“世界上更不幸的人还有很多,你是非常幸运的了。你一出生就注定是幸福的啊。”
幸,幸。我明明有一张注定此生得不到幸福的脸。
“你想想看,刘叔叔他们家的阿宝……”
每次一提到幸运与不幸,她总是要说阿宝。我感到很不耐烦,不是很理解用更悲惨的命运来比对我可怜的人生为什么让她觉得能安慰我,这明明只会让我意识到世界多么可怖,就算我已经如此不幸,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存在。
我第一次见到阿宝的时候他一岁,那次大人们不知出于什么好奇心,从哪里找来了一条花花绿绿的连衣裙让我穿上。我不是很想穿,但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太期待了,就像是在恳求我一样,我为了讨好这些大人们穿上了花裙子,落地镜里的我色彩斑斓得令我自己狂乱。
“阿龙,转个圈,把裙子转起来!”
我听话地转了个圈。裙子上的花飞起来,残像留在空中,疯癫地抖动着。阿宝躺在地上笑起来,哈哈地笑,笑得特别开心。
“哦,裙子上有花有蝴蝶在动哦!阿宝,好看不?”
我看着躺在地上的他,心想,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大人们接着去餐厅里喝茶聊天,把我和他留在客厅里。我转过头看着落地镜里的自己,繁复艳丽的花纹那种闭塞的绝命感,为了讨好大人们而不得不穿上女孩的裙子的不甘,我皱着鼻子抽泣起来。
我看着阿宝。我的眼泪滴到地上,他用手去抹开,然后咯咯地笑。你什么都不懂,我想,你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后来我想对于阿宝来说,可能男与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同龄的孩子可以在幼儿园里学珠心算的时候,他开始叫“妈妈”,这令所有人都欣喜万分。但他只能叫妈妈。这也是他至今说过的唯一一个单词。
“这是阿龙哥哥——叫哥哥!”
“妈……妈。”
“叫哥哥!”
“妈妈……”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在肺的底部沉睡了很多年,猛然迸出的几个闷响。他的妈妈无奈地对我笑了笑,起身就走了。
我蹲下来。
“我叫中川龙之助,你呢?”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下去。“你叫刘源宝,你是阿宝。”
“妈……妈。”
我看着他。我觉得他的确是想要说什么的。
“来跟我念:我——叫——阿——宝——”
“妈妈。”
我任何尝试教他说话的行为都失败了,他用手去抓电视机屏幕里风吹过的树叶,拍打着右下角闪烁的节目标志,含混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而他的妈妈坐在厨房里,听着我妈喋喋不休,看着窗外风吹过的树叶。
他的妈妈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就可以什么都跟他说了,我想。
“你知道哈姆雷特吗?”我说。他拍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的节奏凌乱不堪,像是破损的风琴音箱被挤压后的声音。我自顾自说下去:“他很可怜,他的爱人死了,他的爸爸妈妈都死了,最后他自己也死了。是很可怜没错吧,可是我觉得如果他就那么放着现实不管,继续活下去的话,会成为更可怜的一个人——悲惨,应该用这个词。明明活着比死了要更——可悲。”
他停下拍着镜子的手,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我不说话,他也就看着我不说话。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思考……思考,他真的停下来,像是在思索我刚才说的话。而大人们告诉我他是不知道如何思考的。我凑过去,蹲下来看他,而他眨了眨眼睛,给了我一个简单到没有任何意义的笑容。
“妈妈!”他说。
我上高中后没多久,他的爸爸妈妈又有了一个儿子。小儿子健康,漂亮,和他一样爱笑。有一次父亲的朋友聚会上,我看到了他们家的小儿子:穿着一件很时尚的儿童夹克,里面毛线衫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群大人们围着他,就像当年围着阿宝一样。
我在餐馆包间侧面的沙发上看到了阿宝。他已经长大了,要是他去上学的话,应该已经上五年级了。他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塑料宝石挂在上面,在空调的吹动下变换着姿态折射灯光。我也抬头看了一眼,但我不知道那在他眼中是什么样的情景,搞不好是耀眼的零碎光芒填满了他的视野,他狭小孤独的世界。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
“阿宝,记得我吗?”
他没有反应。过了大概两三分钟,他回过头来看我,我怕他是不认识我了,又说:“我是阿龙哥哥。”我觉得他能听懂的,但远处总有几个大人将目光投向这里,善意地讥笑。
“妈妈。”他看着我笑了起来。他的声音还是闷闷的。
记得我啊,真好。我也笑笑,然后低下头。我看到他的手有点发紫,就拉过来捂一捂,却发现他的手已经比我的手大了。由于缺乏运动,他的血管越来越细,供血不足应该也是可能的事。他穿的衣服很单薄,洗得发白,紧紧地套在他的身上。都是旧衣服了。
我突然有种很可悲的想法,也许阿宝什么都知道,他都懂,什么都懂。我们说的话,做的事,他都理解。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他不懂得控制哭与笑,不会说话,但他心里都清楚。“是这样吗?你知道的吧?”我问他。他看着我没反应,我看向他的眼睛,希望能看到肯定的眼神,但觉得那都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眼睛应该和我的眼睛一样,角膜虹膜瞳孔,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阿宝啊!”这时候有个大人走了过来半开玩笑地说,“你爸爸妈妈有小弟弟了,就不要你喽阿宝!”
他看着那个大人,笑了一笑。我坐在旁边半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难受,不公,气愤。等那个大人走后,我说:“别听他的,阿宝。”虽然要是他能明白这句话,他也不会相信那个大人所说的了。
他不会用勺子筷子,他妈妈忙着给小儿子喂饭,无暇顾及他,他爸爸困难地喂了他两口。
“阿龙,”他爸爸对我说,“你带阿宝去大堂玩一会吧。待会等他弟弟吃完我们再叫你们回来好了。”
我点点头,拉过阿宝的袖子。“来,跟哥哥走。”
“妈妈!”他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妈妈,不愿意走。他妈妈还在给小儿子擦嘴,根本没听到他,那小男孩抬起头看着我,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盛满了细碎的光晕,亮晶晶的。阿宝又转过头来看我。
那双眼分明是一潭死水。
我半拉半扯地将他带了出去,手臂使不上力,还要抬起来摸摸他的头,给他擦掉口水。我听到包间里的大人说:“阿龙怎么还不休学啊?”“多好的男孩子啊,怎么会这样呢?”
我转过身,看着阿宝。看,我们都是奇怪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你呢,想必你也不清楚。以你的角度来看世界是怎样的,荒谬吗?无法理解吗?还是如此美好以至于离开它便是比入枉死地狱还要痛苦的事?
我们谁都不是哈姆雷特,一千个里面哪个都不是。都是不同的不幸运,但哈姆雷特比我们要幸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复仇,他还有死亡在最后接受他;而我们行走在五彩斑斓的空虚迷幻间,什么都不知道,也无处可归。
“阿宝,走吧,我们去大堂看喷泉。”
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他抬起手,擦掉我的眼泪,给了我一个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岁婴儿一样的笑容。可我不知为什么,却觉得这孩童的笑容悲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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