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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教科实验中学国际部文学社
Shanghai United International School Jiaoke Campus Literature Club

雪日

By Saiva
“若你想在天庭与我共处,随时都可造访。我这里为你敞开大门!”——太宰治《心之王者》

他手上紧攥着一张白纸,长而肮脏的指甲抠进了纸张。
原本这小木屋里只有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这两人。神情古怪、面容憔悴的两个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两个男人一个衣着邋遢,一个光鲜亮丽。那个穿着整齐、头戴高礼帽的男人稍稍扬起下巴,半眯着眼,眉宇间一副飘飘然的神情。而脏兮兮的男人蹲坐在木屋最暗的角落里,低垂着脑袋,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埋在熊皮外套的领口。
“雪很美。多么微小又精致的东西啊。”他疯子般呓语着。
“喂!你冷不冷?哎,要是有雪馅的包子就好了,吃了暖暖身。哎呀,我的烟袋呢!”高礼帽一皱眉,双手大力地拍打着外衣。他站在木屋最中间,大声问道。“我准是把它忘在哪了!不然现在能装一袋雪尝尝。”高礼帽的新皮鞋大力踩踏嘎吱作响的地板,嘴里嘟囔着抱怨。
他泛红的眼睛紧盯着纸张,继续撕扯。邋遢的那个男人拾起他丢下的些许纸片,掏出一只铅笔写了起来。
“天碎了,等会我们能飞上去。”男人边写边说道。他手里的铅笔已经钝了,写出的字迹潦草粗糙,像糟糕的涂鸦画。写好以后,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写什么,因为他握笔的左手把铅字蹭成了灰黑的污渍。从屋顶的天窗往上看,男人看见灰白的天空化为雪片落下来,然而厚重的阴霾并没有因此而变薄。积雪已经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只露出可以窥视的一角。
男人看了看脚边的纸屑,忽然察觉了两者的相似之处。天空只是一张纸,现在被分裂成无数雪屑。冰雪融化后,无数的碎片又回到天空,再次拼成一张纯白的纸。也许不止一张纸,也许是一整本书,页码堆积在天际。
高礼帽一听到他这句话,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呢,蠢蛋。这样的句子绝对卖不出去。”
男人听见这声轻蔑的笑,不由得紧张起来,于是马上把写过的那面纸朝下,只留下空白的那一面。他忍不住狠狠地一捏,纸片被压缩成了满是皱褶的一团,委屈地被攥在手心。
“我不卖他们。”他的心忽然也塌缩成一个纸团,和一首无意义的诗被抛在角落。
高礼帽傲慢地走到火炉旁时,当他掏出火柴的时候,偶尔瞥见地上的纸屑,于是他弯着腰,一片片拾起来放在手掌。等他直起身子,竟然用双手捧不过来。他把纸片尽数扔进一堆灰烬里,点燃火柴,屋子便整个都亮堂起来。
火不大,只是一些小火苗惊慌地在纸上蹦跳,一会就剩下了苟延残喘的火星忽明忽暗。高礼帽撇了撇嘴,沮丧得鼻子都塌了。他两只手正放在火炉前烤烤,火焰却令人失望地落下。他吸溜一下鼻涕,又半跪在地上,冻僵的手胡乱地摸索剩下的纸。忽地,一只干瘪的手伸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不放。高礼帽抬起头,看见那个穷酸的男人正从他的手里抢走几片纸。男人握着纸片的手缓慢又无力地松开。高礼帽瞪了他几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大手压住了地上的纸片。
“滚开!捡这些纸干什么!没看见我在烧火吗?!”高礼帽大喝一声,把手中的纸投向了火堆。男人一惊,后退时踩得木板尖叫般嘎吱作响。
“那些是珍贵的东西。”男人小声答道,他正准备探向火堆的手被高礼帽打了下来。
“珍贵?呵,我看这些一文不值!”
撕纸的男人听到这句话,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他的胡须激动地颤抖,一张厚实的嘴欲言又止。高礼帽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那么怎样才算珍贵的东西呢?”男人手里抓着一张白纸,不再撕扯。
“我的宅子,我的支票,还有我身上的丝绸。”
“你不应该来这里。”
“凭什么!我够虔诚了,从不落下一日的祈祷,也从不作恶!”
“但这不是信仰!”
“信仰!呵,我可是最忠实的教徒!”
“你的心里没有上帝,回去吧。”
高礼帽大力咳嗽了几声,脸憋得涨红,气喘吁吁。他啐了一口浓痰,吐在裂开的半块木板上,踹开破烂的房门走了。
此后一阵沉默。衣衫褴褛的诗人和他都没有说话,只有纸张撕裂的声音。雪,静谧地从天上落下来,细密地铺满屋顶的窗。诗人伸出手,任由苍白的光束落在掌上,如白绫一般缠绕这手指,滑过指间。他又拾起一张纸片,目光在纸和屋顶的积雪中来回,细细端详后不知记下了什么。
“你瞧,我除了诗,什么都没有了。我连纸都买不起了。”诗人苦笑了一下,用拇指摩挲那张纸条。
撕纸的他递过一张大一些的纸片,诗人定睛一看,竟是他自己的剪影。
“我?”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袖口里取出两张纸。一张是圆形的纸片,边缘是鸟与树的形象。衔着橄榄枝的鸟儿正展翅,垂下的尾羽和树叶相连。树冠里有一个中空的苹果形状,树底下是女人和男人的倒影。纸片中间被掏空了,是一座屋子的形状,屋子的门扉做成了雪花的形象。房屋左右两边则是被仔细裁剪出的两颗松树。
诗人看向撕纸的人,忍不住露出赞叹的笑容。他有时细细抚摸纸上的纹路,有时将它贴近胸口。之后,他怕它掉在地上沾了灰,于是将它捧在手上,还给了男人。男人也对他笑,然后用两根手指夹起纸片,稍稍卷一卷就放回了男人的领口。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我不能给你世上任何的东西,可是我愿意告诉你我所知的所有事情。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和我的了。”
诗人眼睛亮晶晶的,满意地颔首。撕纸的男人放下白纸。不久后阳光乍现,天窗的冰雪缓缓地融化成露水,温暖的水汽逐渐升腾。诗人半张着嘴,连皱纹都完全展开了。他会心一笑,他知道那人是谁,因为他对周遭的事物了然于胸。他双手合十,谦卑地跪下。
撕纸的男人把手放在了诗人的头顶,轻声道:
“我这里为你敞开大门!”
屋外,一阵叹息后,纷纷扬扬的雪不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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